在民國，篆刻是怎樣的存在
1911年，在大部分大清子民還沒心里準備的時候，一個歷史的浪頭就這樣迎面打來。毫無還手機會的他們被甩進洪流中，一下子就被生生拽進了民國。民國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一時肯定還沒辦法搞清楚，但這似乎并不重要，重要的是辮子一剪掉，很多事情仿佛就變得輕松了。
那真是個輕松的年代，換個學(xué)術(shù)點的說法，那真是個開化的年代，是個自由的年代。盡管人們對于時代的轉(zhuǎn)變還沒完全回過神來，但文學(xué)藝術(shù)正好像打了激素的草一樣瘋狂生長，無論老派還是新派，保守還是激進，都能獲得足夠的生存空間，即使偶爾干架，也無傷大雅。此前已經(jīng)有了三百年基礎(chǔ)的文人篆刻，在此時正式登堂入室，成了與書、畫平起平坐的藝術(shù)門類，后來俗稱“詩書畫印”，其根據(jù)便在此。這是個什么概念？簡而言之就是能寫會畫不牛逼，有本事得能刻個印來看看。
金城刻白芙蓉貔貅鈕對章
印文：
1、世續(xù)長壽 2、博軒
邊款：
1、甲寅元月二十日為博軒太保擬古，鞏伯金城。
2、北樓仿漢碑額篆。
是的，在民國藝壇，如果不懂篆刻，不會刻印，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。要么會刻，要么會賞，篆刻，當(dāng)時是一個像樣的藝術(shù)家的標配技能，也是一個像樣的收藏家的標配藏品。自清代以來，幾乎所有的藝術(shù)大家，同時也都是篆刻大家，比如鄧石如、趙之謙、吳昌碩、齊白石等，名單可以列出一長串。而一些著名的收藏世家，如平湖葛家傳樸堂等，藏書、藏印同時極具規(guī)模；再想想歷史上最好最精的古璽印譜和流派印譜基本產(chǎn)生在此時，如今的“天下第一名社”西泠印社成立在此時，就能大概理解篆刻在民國藝壇是怎樣一種重要的存在了。
王福廠刻連江黃獸鈕章
印文：曾藏張昌伯處
邊款：福廠治印。
吳樸堂刻高山石對章
印文：1、孫錦勤學(xué) 2、笠人奮練
邊款：
1、笠人吾兄正之，樸堂擬兩面印。
2、壬寅嘉年，樸堂仿元朱文。
葉潞淵刻高山石獅鈕章
印文：美意延年
邊款：潞淵仿漢銅印，甲申十月。
說起民國最牛氣的藝術(shù)流派，當(dāng)然是“海派”，而“海派”當(dāng)時的頭牌，就是西泠印社首任社長、“晚清四家”中唯一活到民國的吳昌碩。這個個子矮小、嘴上無毛的小老頭，渾身卻充滿了龐大的能量，幾乎以一己之力改變了清末民國的藝壇風(fēng)貌，而他的發(fā)跡便是從篆刻而起。他有一方“杜權(quán)”自用白文小印，兩字看似平正無奇，分朱布白亦自然勻整，為典型的仿漢印之作，然其實際趣味卻又是一派蒼茫、一味霸悍，氣格之大，直撼人心。這就是他的厲害之處：以石鼓文風(fēng)格的篆書為基礎(chǔ)，印面形式多借鑒秦漢封泥，刀法上更是不拘一格，沖、切、削、敲、鑿、磨，手段之豐富，簡直無所不用其極。所以無論大印還是小印，在吳昌碩手上都能展現(xiàn)出一種逼人的氣勢，金石氣息十足?？梢哉f，整個民國藝壇的一大半天空，都在這種風(fēng)格的籠罩之下。
吳昌碩刻芙蓉石章
印文：杜權(quán)
邊款：杜權(quán)，見列子黃帝篇，苦鐵。
徐新周和錢瘦鐵是他著名的學(xué)生代表，最得其真?zhèn)?。吳氏晚年目力、精力衰退，苦于?yīng)對各種請索，徐新周就是他最重要的代刀人之一；而錢瘦鐵更是與吳昌碩以及王大炘并稱“滬上三鐵”，跟他老師幾乎平起平坐。在那時候，吳氏一脈的篆刻不僅在國內(nèi)影響巨大，在日本也有大量擁躉，如徐新周和傅抱石就曾共同為一個自稱“遠渡氏”的日本人刻過印章——事實上，吳昌碩、徐新周、錢瘦鐵三人一輩子不僅接受了大量來自日本的篆刻訂單，同時也教授過不少日本學(xué)生，并在日本辦過多次的展覽，不夸張地說，吳派簡直就是當(dāng)時中日文化交流的使者，而篆刻就是當(dāng)時國際文化交流的橋梁。
徐新周刻高山石章
印文：佛昆
邊款：乙卯春，星州作。
徐新周刻高山石對章
印文：1、南溟 2、松舒之印
邊款：
1、癸丑二月，撫漢人法作于滬江，星州。
2、古吳徐星州刻。
錢瘦鐵刻高山桃花凍石對章
印文：1、獨往客 2、遠渡氏
邊款：
1、丙子五月，叔厓刻石。
2、石隱仁兄雅屬，仿缶翁刀法，叔厓。
那時候能跟吳昌碩引導(dǎo)的寫意印風(fēng)稍加抗衡的，便是趙叔孺的端正雅馴一路。沙孟海在《沙村印話》中稱：歷三百年之推遞移變，猛利至吳岳老（吳昌碩），和平至趙叔老（趙叔孺），可謂驚心動魄，前無古人。只是跟吳昌碩苦逼的出身完全不同，趙叔孺出身四明望族，老爹趙佑宸為晚清顯宦，曾為同治帝啟蒙老師，老丈人則是福建大藏家林穎叔，而他自己在民國前也官至福建同知，整個就是不折不扣的人生贏家。因此，他的藝術(shù)也是典型的名士派頭，不激進，不張揚，溫文儒雅得略顯高冷，是傳統(tǒng)高級文人把藝術(shù)作為人生消遣的觀念使然?？此〕竽辏?937）所刻“陳氏養(yǎng)廬藏書”一印，包括刀法、篆法和章法在內(nèi)所有因素的安排都顯得無比精確無懈可擊，而所用壽山高山石章體又是清末名家林清卿所作薄意花卉，兩相搭配，除了“文雅”，很難再找出更貼切的形容詞。
趙叔孺刻壽山石花卉薄意章
印文：陳氏養(yǎng)廬藏書
邊款：丁丑春日，叔孺治印。
說明：此石薄意花卉為林清卿所作。
趙叔孺和吳昌碩之間還有一段著名的公案：吳昌碩被推選為社長后，趙叔孺并沒有加入西泠印社，有一種說法是同為印壇巨頭的趙叔孺，無論如何沒道理屈尊于吳氏之下。趙氏在當(dāng)時的影響力由此可見，同時也說明他那種傳統(tǒng)的印學(xué)理念，在那個去舊求新的年代依然具有十分廣闊的市場。
胡?刻青田石章
印文：拜蘇
邊款：老菊仿古。
而他那個后來寫書大爆各種民國藝壇行業(yè)秘聞和花邊新聞的著名學(xué)生陳巨來，在當(dāng)時也同樣沒有入社。
陳巨來算是在這兩大巨頭之間的一個奇葩的存在。說奇葩，一是陳巨來是趙叔孺的高足，但同時也和吳昌碩有著不錯的交情，兩面都伺候得妥妥的；二是陳巨來的印風(fēng)居然能跳脫開這兩家的路數(shù)，而以頗為冷門的元朱文殺出一條血路，成為他老師口中元朱文五百年來第一人，這種成就，基本也是沒誰了。在他伺候過的名單中，張大千也是重要的一個。1949年之前，張大千的自用印基本出自趙叔孺門下兩大弟子方介堪和陳巨來之手，但后來更會做人的陳巨來顯然更受張大千青睞，刻得越多，交情越深。陳巨來是個極為聰明的人，無論與誰交往，都能永遠保持一種令彼此都感到舒適的微妙平衡，這一切，與他的篆刻風(fēng)格如出一轍。
陳巨來刻田黃石章
印文：懶眠盦
邊款：
1、乙卯人日，福廠（舊款）。
2、巨來再作。
陳巨來刻善伯洞石龜鈕章
印文：李曼棣
邊款：祖薰為令媛曼棣出國紀念索刻，巨來，乙未年十一月。
在民國，日子過得慢不慢我們不知道，但篆刻精美有樣子，感動得了國際友人，改變得了藝壇風(fēng)貌，撫慰得了遺老心緒，打通得了人際關(guān)系，甚至連南京總統(tǒng)府印鑄局，都有王福廠、吳樸堂這樣的近代名家坐鎮(zhèn)把關(guān)。那是一段篆刻藝術(shù)的黃金歲月，誰有事沒事都得搞兩方來玩玩：居住在廣州的將軍張之英，總也不忘找?guī)讉€當(dāng)?shù)孛铱處追阶杂米再p，鄧爾雅、馮康侯等人自然要在此列；王世襄的大舅舅、著名畫家金城，操起刀來為朋友刻印，也是毫不含糊，一派名家風(fēng)范。甚至連有錢的著名藏書家龔易圖，都忍不住親自為自己的藏書樓刻個章，蓋在他那些珍本名槧上。在那時，篆刻既是一種藝術(shù)，也是一種生活，大家誠誠懇懇，刻一個，是一個。
鄧爾雅刻芙蓉石章
印文：嚴夷夏之防
邊款：之英將軍屬，爾雅。
馮康侯刻張之英自用對章
印文：1、之英左書 2、守駿齋
邊款：
1、增石屬馮康侯刻奉兆雄先生法鑒。
2、守駿齋主人正篆，廿五年，馮康侯治。
民國名家為張之英所刻印一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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