剛接過這枚《山居即景》,手頭一沉,這是一塊極好的田黃凍,390克,幾近八兩的重量,捧在手里很是壓手。作為一個癡迷壽山石的玩家,上手這樣的田黃,哪里會有不激動的?這塊田黃刻的也是極好,是石卿(郭懋介)先生的作品,雕刻于1998年。如何好法?除了畫意、刀法這些很見功力的表現(xiàn)外,這件作品還流露了充沛的情感——那種如沐春風(fēng)般歡悅的情緒洋溢于畫面的每一方景色。這也的確是一件描繪初春時節(jié)的作品。沉浸在石卿先生的觀想里,仿佛我們這些看客也已置身其中,成為這方景致中的某個人物。
像這樣能夠引發(fā)觀者代入感的作品在壽山石雕中還是不多見的。大多數(shù)石雕藝人只能表現(xiàn)靜止的畫面,因為他們臨摹的就是靜止的事物;能夠捕獲瞬間的動態(tài)并在作品中表達(dá)出來,已擁有難得的觀察力和表現(xiàn)力;而情感的融入最是困難。畢竟石雕不似書畫。書畫只要掌握扎實的技法,情緒就有可能通過筆墨瞬間迸發(fā);壽山石雕的創(chuàng)作則慢上許多,每一刀的刻劃都需要冷靜和嚴(yán)謹(jǐn),尤其是薄意雕刻,往往作品還未完成,情緒或許已經(jīng)平復(fù)。我們常說,壽山石雕是“戴著鐐銬的舞蹈”,意指壽山石天然的色彩、紋理和瑕疵常常會限制雕刻家的發(fā)揮;而石雕藝術(shù)若要表達(dá)情感則更為不易,技法嚴(yán)謹(jǐn)?shù)氖┱顾牡臅r間必然會將情感逐漸消磨殆盡,從這個角度來看,雕刻本身即是戴著鐐銬的舞蹈。石卿先生顯然是一位能夠?qū)⒆约呵楦袕娜荼磉_(dá)的雕刻家,在這件作品里,他將飽漲的熱情緩緩地釋放,不疾不徐的向我們描繪初春的田園山水,他就像作品中坐在山石上清談的老者,仿佛在訴說他記憶中的美好,又隱約覺得,這里就是他內(nèi)心深處的向往,直到我們流連忘返之際,這幅薄意圖卷也勾勒完畢。石卿先生于畫中的崖壁題款說“戲作山居即景書于仙山下”,令人不覺莞爾,可是也莫明的有些失落,景色已經(jīng)游覽完畢,卻依依不舍,那種心情就好像踏青玩瘋了的孩童絕不肯回家一般。
在石卿先生面前,我這年齡算作孩童也不為過。我與石卿先生有過一面之緣,那是2011年,也是初春之際,去他家中采訪。那時石卿先生已經(jīng)87歲高齡,由他的兒子白羽(郭卓懷)先生照顧起居。聽說年輕些時,石卿先生非常健談,當(dāng)時卻已不怎么能說話,訪談也由白羽先生代為回答,石卿先生就坐在那里,眼里含著笑意,默默地看著我們,偶爾緩緩的燃上一根煙,偶爾緩緩的插上半句話。采訪末了,我們這群小字輩為石卿先生拍照,借機(jī)與他合影留念,石卿先生也樂呵呵地,任由我們折騰。此后就再未見過先生,看得出他喜歡熱鬧一些,可也真的不忍去叨擾他的生活。
回想這段經(jīng)歷,總會感慨人老之后的那種淡泊和質(zhì)樸,這卻也不是誰人都能夠擁有的。于工作的緣故,我常有機(jī)會能夠上手石卿先生的石雕作品,也常能感受到石卿先生于創(chuàng)作中流露的情懷。從某種意義上說,石卿先生所選擇的題材,不論是佛道仙凡還是漁樵耕讀,抑或是田園山水,于現(xiàn)世當(dāng)中都擁有超然物外的含義,在他的刻刀下,也的確擁和光同塵、物我兩忘的意蘊。他的圓雕人物就像在刻劃他自己,親和并具有感染力,有著佛家博愛的關(guān)懷;他的薄意透著與自然的親近,頗有道家隱逸之風(fēng);而他一生的經(jīng)歷,卻是格物致知、修齊治平的儒家典范,正如南懷瑾所說“佛為心,道為骨,儒為表”的人生哲學(xué),這或許也是石卿先生所追求的境界吧。只是今春五月石卿先生這一去,壽山石雕刻藝術(shù)一代大家隕落,今后怕是很難見到這樣的風(fēng)骨了。回頭再端詳這枚田黃,又有了一些黯然的意味,不免有些感慨:山居即景今猶在,不知石卿已何往。(來源:集珍文化 文/李玉山 圖/福建東南拍賣)